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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中国老物件
本文来源:新民晚报 2021-02-20
杜维明站在木窗展示墙前 本版摄影 本报记者 周馨
杜维明淘到的藻井十分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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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姜燕
一座小镇上的博物馆,能有什么特别?这个质疑误导了很多人。这个春节,与黎里古镇一路之隔的六悦博物馆,收获了太多惊喜与赞美。
它的主人、美国老头杜维明也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心爱的“六悦”文化园区,这个从美国俄亥俄州走来的痴迷者,40年走进中国深处,收藏近10万件中国民间传统物品,“美”是他的原始驱动力和唯一诉求。在他看来,这每一件物品的线条和纹理上都蕴含着中国数千年文化,简直美极了。
一 奇特的“六悦”
六悦博物馆的建筑是一间老厂房,占地18000多平方米,共四层楼,展厅的宽敞,物品的丰富大大超出人的想象,包括各式古建筑构件、古董家具、木石雕刻以及中国传统民间生活中常见的食盒、彩绘床板、药柜、脸盆架、算盘等,不计其数。
“六悦”打破了人们对博物馆的固有想象,尤其作为一间陈设中国传统老物件的博物馆。它与玻璃橱柜和低沉氛围无关,大胆而明亮的色块击中了游览者的眼球,无数自空中悬垂而下的彩色木棒将人们的注意力抓取到值得赏玩的地方,衬托其上,木窗格变化无穷的纹路美轮美奂,藻井的层层叠进更显华贵,披挂着盔甲手持大刀的门神特别富于现代感,皮面大鼓和编钟也好似站到了百老汇的舞台上。
除去色彩运用的独到,六悦意在使观赏者可以用眼、耳、鼻、舌、皮肤和身心感受展品,它们不是陈列在玻璃橱窗里高高在上的珍玩,而是无遮挡摆放在展厅中,能够随意触摸、感受的物件,人们可以拉开药柜的抽屉,嗅着中药的余香,也可以拨弄算盘,听算珠噼啪作响。艺术即生活,生活即艺术,从美的享受中感受到身心的愉悦,即为六悦。
在六悦,很多东西放得“离谱”,比如摆放在厅堂的太师椅,被高高地架在了门边石狮子旁的砖台上;放在房子侧面的泰山石敢当,被竖在了酒店花园的水池里;身材修长的雕花脸盆架,被斜着挂在墙上,只为求布局的动感和美观。每每有人向杜维明指出这些,这个胖胖的美国人总是哈哈一笑,在他眼里,他收藏的都是艺术品,不是“用品”,他要做的是让现在的人看到以前的美,只要观众产生“以前从没觉得它们这么好看”的感觉,这就对了。
在博物馆边上,杜维明还新开了一家酒店和餐厅,前不久开始提供星巴克咖啡服务。所有这些场所使用的物品都是他收藏的老物件,由杜维明的妹妹亲自设计,酒店走廊里奢侈地用了几十个巨幅门神,堪称惊艳,餐厅和咖啡馆里的木质灯具是牛车轱辘上拆下来的轴承,别有风味。更多的藏品正从他租在青浦的几间仓库里,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二 坐绿皮车游历
1981年6月,中国数千年文化的美与神秘感,吸引着20岁的美国俄亥俄州青年杜维明来到中国。他申请到上海师范大学(当时还是学院)的一个短期课程,6个星期学习中文,6个星期去旅游——无疑,后者更重要。杜维明带上一本英汉汉英词典,坐上了绿皮车,去到北京和西安。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与现在仿佛是两个世界,绿皮车去到哪里动辄就要二十多个小时、四十个小时,甚至更久;吃饭还要付“粮票”,这在90后、00后听起来好像火星文;很多农村还在用耕牛犁地,村里没通水和电,没现代化的厕所;杜维明坐过黑车、牛车,还有“面的”,这也是已经成为古董的一个名词。
在火车上没事做,杜维明就和边上的中国人聊天,他们对彼此都充满好奇,而且“那时候中国人的生活节奏也比较慢,谁都有空和陌生人聊天”。他的中文还不好,聊天对象很快就会疲惫,聪明的杜维明一旦发现别人累了,就换到另一个车厢,和另一群中国人聊刚才学到的东西。
时常会有人发出“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的邀请,杜维明总是欣然应允,跟着别人中途就下了火车,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小村子,住在农民家里。即使生活远离现代文明,在很多人看来既不卫生又不方便,可杜维明很喜欢,他热衷于体验,觉得“中国农民的生活最有趣,也很美”。
那时常常添堵的交通也是杜维明难得的体验。比如火车突然停在去新疆的戈壁滩上,一停就是一天一夜,他和邻座的年轻军人下车,爬到附近的沙山上拍照、聊天;在广西路遇塌方,长龙一样的卡车被堵在山路上,经验丰富的卡车司机们打牌、喝茶、聊天,告诉杜“几天内应该可以解决”。直到今天,说到这些有趣的往事,杜维明还禁不住放声大笑。
三 逛村子淘宝贝
杜维明在中国置下的第一件宝贝是一对玉狮子,那是他第一次去西安时,在古玩市场上淘到的。回到美国后,他将这对狮子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了妈妈。
逛了北京的潘家园、上海的文庙等各地的古玩市场,又多次走进中国文化血脉最深处的村镇,杜维明越发对中国传统器具充满了好奇。他觉得这些物品太美了,他喜欢精美的雕工,也喜欢岁月磨砺的纹理,喜欢思索人们制作它们时的智慧,也想探究背后工匠的故事。他喜欢的不是最贵重的,而是最美的,那些来自民间的、富于年代感的物品。一把贵重的红木椅子不会入他的法眼,而一只山西土炕上用来防婴儿坠床、雕工粗糙的拴娃狮却能引起他的注意,几十年收了不下几百只。
逛村子至今依然是杜维明的最爱。从前,走进村子,杜维明就成了焦点,一个村的人都来看他。他坐下来和淳朴热情的老乡们聊天,聊着聊着就被领着参观他们的院子、卧室,看到他觉得美的或特别的东西,感觉可能不再使用了,就会问卖不卖。杜维明说,他不是古董商,想要最低的价格。他往往是给一个合适的价格,有时候相当于农村一个家庭半年的收入,农民们也很开心。
现在的乡村虽然大异从前,但依然能淘到宝贝。住在黎里,他经常和馆里的人骑上电瓶车在附近的村子转悠,看到老房子,就进去聊天。前不久还花100元收了一个小凳子、一只算盘,又在苏州发现一双漆面精美的高筒木靴。一位80多岁的老阿婆说,她年轻的时候还在穿这样的靴子。
“总有人问这个那个有几百年历史了,其实我这里有些东西可能就是上世纪五六十代,甚至七八十年代的。”杜维明说,农村变化慢,上千年来生活方式也没有太大改变,即便是五六十年代的东西,也包含了上千年的文化积淀,也很有美感。
四 收藏圈奇人
最初他每年往返于中国和美国,只能收小件物品,发到美国家中,运不了的就存在朋友家。上世纪90年代,他定居中国,也渐渐有了些财力,才开始大手笔操作,遇到拆迁的古镇,经常几卡车地往上海青浦他租来的仓库运。
近40年,中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发展,高速公路、工厂、电厂、商品房,大规模的建设促使落后的村镇迅速消亡,拆迁的地方特别多。“必须快收,如果得到消息没有马上行动,一个星期过去,东西就没有了。”杜维明说,所以经常是在一个地方还没看完,匆匆扒上几口饭,就又坐上绿皮车,去到另一个村镇。拆迁的古村镇是杜维明眼中的富矿,一次整体拆迁,往往会有上百间民房,几座祠堂和一两座寺庙。六悦博物馆一楼的几扇包铁木门都来自山西一个小镇,他一口气买下了80个。几座石头门框则来自江西上饶,杜维明得到“线人”的消息,得知当地一个古镇要拆迁,有许多雕刻精美的木雕,到现场后他发现木头大多腐烂,但石头门框却很有美感,于是买下镇上所有的石头门框。“这么大这么厚的门框,每一个就代表一座豪宅,它会在这里,说明这座豪宅已经不在了。”
久而久之,收藏圈子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美国人,一个怪人,他收藏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收的方法也不一样。“线人”们掌握了他的喜好,在有微信以前,这样的对话常常发生——
“很美、很美、很美。”
“有字!”
“什么字?”
“我不识字啊!”
“字多不多?”
“多,很多很多。”
杜维明一点也不排斥行动被暴露,“没隐私”,他觉得这样能帮他收到更多的好东西。他认识不少圈内奇人,其中有个专门收老砖的,并非收藏家,而是专门提供场地供拆迁建筑废料免费堆放,再转手将这些废料卖掉。杜维明用13米长的卡车,从这里拉了整整200多卡车青砖,码起了博物馆、酒店的装饰墙。
他还喜欢去一些旧木市场,只不过别人是买老木头,他是去发现老器件。穿着T恤衫牛仔裤在老木头堆里翻得灰头土脸,一翻就是半天,到深夜一两点也是常事。博物馆大厅顶上一个富丽堂皇的藻井,就是满是尘灰地从山西被淘回来,清洁过后露出震撼的真容。
这么多大件物品,运输是个难题,尤其越好的东西都藏在交通不便的村镇,最后全部靠步行。要找人帮忙拆解包装,扛着走几个小时到公路上,才能叫到一辆卡车来运,买的费用还没有运费贵。好在近几年手机应用发展迅速,杜维明用起了叫货车的APP,一个小时内就能搞定一辆卡车。
五 遇见往昔岁月
财力支撑爱好走向浪漫和美好。杜维明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经营得风生水起。早年,他每年在上海买一两套高档别墅,每套500-700平方米不等,自己设计装修,将收来的老物件布置在别墅里,租给外国人住,偶尔卖掉一栋,用赚来的钱一半继续投资房地产,一半再去买老物件。他的每一栋别墅都和现在的酒店、餐厅一样风格,从浙江收来的彩绘老床板挂在墙上,总能给人带来惊喜。
当年为了方便来到中国,杜维明想方设法拿学生签证,读过各种专业,从工业工程到工商管理硕士,再到法律博士,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国立台湾大学、清华大学等知名大学都先后留下过他的足迹。近30年来,越来越多的美国律师进入中国内地,杜维明也渐渐成为多个美国律所在中国大陆的创始合伙人。并且他发现,律所从百分百受理美资公司在中国的投资项目,转变到越来越多的中资公司找到他们,处理在海外投资的业务。
杜维明看着中国从贫穷走向富足。他说,上世纪80年代刚来的时候,绝对想不到2020年的中国会这样富裕。他见过特别贫穷的中国农村,那是甘肃一个他资助的孩子的家,全家只装了一只灯泡,打一次水来回要一个小时,整村没有一台电视机。他也遇到过很多失学到小饭馆当服务员的少年,30多年来他帮助了很多这样的孩子重返校园,六悦博物馆馆长陈杰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看着这些传统老物件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很多人在搬进新居后,把无处安放的老物件卖给他,变成一件件现代家具。
2017年,杜维明的六悦博物馆在黎里沪江日化厂的老厂房上落成,近5万件藏品以前所未有的形式面世,很多东西讲不清楚它的产地、年代、材质,甚至用途,雕刻上的宗教故事、戏剧历史,也说不清道不明。但观赏者常常在这里惊喜地遇见童年,遇见乡愁,和这些老物件一起走进中国深处,感悟传统艺术之美。